父亲的遗像一直放在我家的客厅,母亲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点上香烛和供品。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心目里的父亲,在我的眼里,父亲没有那么伟岸高大,甚至小的时候,我希望我以后一定不要活成父亲那样。
只是年岁渐长,虽然我仍然觉得父亲的一生过的不怎么样,但是我越来越觉得,我像我的父亲,我这一生,和他一生,没有多大差别。我的性格,和他的性格,没有多大差别。我的努力,和他的努力,却有一定差距。
父亲小时候的事我不太清楚,只是零星听到他说小时候五岁就上学了,上的是私塾,上课就是睡觉,好几次都是放学了被老师背回家。爸爸是学物理的,但是古文功底很好,
60多岁了,大段大段的古文都能随口背来,我上高中时,自己觉得书上的古文基本都能全文背下,沾沾自喜。父亲给我示范袁枚《祭妹文》,林觉民《与妻书》,让我目瞪口呆。
父亲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20岁就毕业于杭州大学,说起这件事,他是有些许遗憾,因为当时家里虽然有些结余,但是也没有钱支持他去考外地的大学,同村有上清华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也能考上,或许人生就不一样了。大学毕业后,去金华一所名牌中学当老师,后来支援落后地区到了松阳,从此在这里度过一生。
说实在话,他不爱当老师,因为他有浓重的台州口音,和我们本地口音相差甚远,学生们不是很买账。虽然他学术水平很高,我的记忆初期他就是物理教研组长。家里有个杯子,是因为论文得过华东六省一市什么奖给的奖品。在好几个国家级别的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基层县级中学的老师还是很稀罕的。
最让人佩服的是他是个爱学习的人。他四十岁开始学英语,就是就着收音机广播学,口语自然还是不行,但是读写能力很强。后来他开始用英语备课,订了外文期刊,翻译论文发表在杂志上。并且翻译了一本书,因为是纯理论性质的物理书,出版社答应出版,但是要求自己包销一部分,他只好作罢。那时还是八十年代。
父亲的兴趣也很广泛,会拉小提琴、二胡,学校组织活动也会叫他去。爱好象棋、围棋、乒乓球。这些都是我的启蒙老师。只是我是个愚笨和没有耐心的人,小提琴就会几个曲子就不练了,二胡更是一窍不通。象棋、围棋、乒乓球都只是在学生时期的某个阶段疯狂过一两年,以后就有爱上了别的。父亲喜欢摄影,甚至有退休后想开个照相馆,最终没有办成。初中时候我也开始喜欢,在学校的暗房里教会了我如何冲洗,从此浪费了很多胶卷,浪费了半年的时光在暗房里。但终究也没有因此成材,而是慢慢的又褪去了热情。
他五十多岁的时候,中学开设计算机课,没有人愿意教,后来就把这工作落在了物理教研组头上。爸爸就开始学习电脑,教计算机了。那时还是苹果Ⅱ,还是basic语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电脑水平在我们县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哪家的电脑坏了都会让他去帮忙。退休后,他还到温州一家电脑培训学校打工过一段时间。高中的时候,我也痴迷过一段时间,经常泡在机房里,学习basic语言编程,想着学理科的话是不是大学考计算机专业。最后热情消退,最后报了医学。
父亲会很多东西,回想起来,我都是在他的熏陶下,才去学习,却没有一样坚持下来比他强的。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我的榜样,然而,小时候,我却暗暗想,长大了千万别像他那样。
父亲在我们县一中呆了将近40年,我上中学的时候,校长是他的学生,教育局长是他的学生,县长也是他的学生。但是他经常对我们几个孩子说的一句话就是:“自己好好学习,考出去,我是没能力帮你们找工作的。”哪怕是一件小事,我都不想对他说,反正他是不会帮忙的,他张不了口。高二的时候,我二姐大学毕业分到了我们学校,我宁可找刚毕业的二姐,也不会找父亲。
母亲也经常埋怨父亲,她毕业于衢州师范学校,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是很少见。结果运气不好,就她那一届不包分配,一下就成了民办教师,从此经历了长达20年的民办教师生涯,为了这个转正,从文革到八十年代,满腹的辛酸和委屈,父亲或许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母亲自己通过考试考下来的。小学时候,我也随着母亲颠沛流离,五年上了五个小学。好几个小学都是村里的祠堂改的,木格的窗户,一个班3、4个年级,一节课老师上完一个年级,接着上下一个年级。所以我对小学同学的印象很模糊。
家里兄弟姐妹4个,加上母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生活很拮据。于是养成了父母和孩子都很节俭的性格。我记得当时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妈妈看到要学费元,还有公寓管理费什么的加一块要。我妈说这么贵啊,还是别上了。幸好那年我三姐大学毕业了,少了个负担,我才顺利成行。每年的暑期都比较难熬,因为要等着父母发工资,才能交上那年的学费,而我们县是贫困县,工资往往要拖欠,教师是首当其冲,有时候甚至拖上好几个月。
不管怎么说,苦日子都过去了,我们都工作了,父亲也该退休了,父亲可能计划过很多事,但是除了去当电脑培训老师外,什么也没做。身体也不是很好,先是做了个胆结石手术,结果住院发现还有肝硬化。父亲还喜欢旅游,但他又舍不得花钱,所以很多地方都没有成行。最初和我们出去,总会起争执,就为了不想多花点钱舒适些。后来说了好多次,才慢慢不纠结。
年,父亲查出来肝癌,我们一直瞒着,一直到年去世。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或许是装着不知道,反正我们就当他不知道。先是做了两次介入栓塞,反应很大,但效果也很明显,坚持了一年半后复发了。从此,基本上是一年左右出现一个病灶,做一次微波消融,到年5月,他做最后一次微创手术时,他的肝脏已经萎缩了,里面也很多手术后的窟窿,肝功能失代偿越来越明显。
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是和我住在北京,曾经有一次想家的时候回去一趟,结果肝功和腹水又明显了,还是不得已回北京呆着,每年在他状态好的时候,姐姐们都会陪着他去旅游一次,这几次旅游可能是他最舒心的。他呢,在北京呆着的时候,也会自己乘坐公交地铁到处看看,反正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不过他还是那么节俭。他还自己买了数码相机和笔记本电脑,把自己拍的相片留下来。
年9-10月,他又回了一次家,回北京时候姐姐和妈妈都去爬泰山了。泰山他其实一直以来是很想去的却没有去成,这次却拒绝了,曲阜也没有怎么逛。他觉得身体吃不消了。回了北京治疗了一段时间,腹水才慢慢下去。12.24日冬至那天,他可能吃了多了一点,半夜突然大量呕血,我当时傻大胆,自己医院急诊,在急诊和消化科的抢救下,终于过来了。可是腹水却又一天天明显,春节过后再次住院,就再也没有出院。
在这最后的半年里,我一直活在焦虑中,父亲从入院开始就没有消停过,往往是这个症状好一点,那个症状就又出来了。以前住院都是我们几个孩子轮流陪护,这回就不行了,换了好几个护工,最后一个朋友介绍护工小王总算是比较尽心尽责。
还有卫计委万恶的平均住院日制度,在消化科呆一段时间就要出院,这怎么能够出呢,只好在我们科和消化科之间来回倒。我们科不会处理这个病啊,于是都打电话让我下医嘱。每当转到我们科时,我最怕是手机响,尤其是半夜的手机铃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爸爸情况也越来越糟糕。肝肾综合征、肝性脑病、凝血功能障碍等等,到了后来3天不输血,全身就皮下出血。神志也开始不怎么清晰了,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好几次肝性脑病厉害的时候,姐姐、妈妈也不认得了。当他清醒的时候,有时还替我们着急,惦记大姐孩子的工作和房子,惦记二姐孩子的学习和考研,惦记三姐公司的改组,惦记我的未来。这辈子,他过得不如意,把希望寄托这我们身上,可是我们这几个孩子也一样不能让他满意。他经常说的就是:你看谁家的孩子出国了,谁家的孩子买别墅了,谁家孩子年薪多少。总之,我们让他失望了。
最后的几天,刚开始是住我们科的,连续好几天没有什么尿,找不出原因,就转到消化科,他们觉得是容量不足,就开始补液,但是状况还是很不好。年阴历的前天,那天感觉爸爸清醒一些,我把妈妈接过来看看他,下午送回去,路上妈妈说,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说就别提这事了,这种小生日没必要过。结果晚上病房就打电话来,让我立即去,血压已经掉下来了。路上我感觉就要崩溃了,边开车边流着泪,到了病房血压稳住了,但是叫他也就嗯一声。第二天,姐姐姐夫都陆续赶到,只是到了下午再唤他就没有反应了。晚上就走了。
临终前,我静静的握着他瘦骨嶙峋冰冷的手,泪流满面,知道早晚都有这一天,还是不能控制情绪。三日后,因为台风,辗转多地才送他回家,在姐姐的同学同事朋友和亲戚的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葬礼。停灵于乡下破旧的家中时,不断有我熟悉不熟悉的人来祭拜,最让我感动的是,有近百位白发苍苍的他的学生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父亲去世后前三年清明,我回家扫墓,后来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理由,没有再回家扫墓,虽然父亲已经渐行渐远,但是当此时,又有莫名的悲伤袭来,让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