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狂人自古就有,因为繁重的工作累死的也不在少数,例如秦始皇嬴政不到10年灭了6个国家,朱元璋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开始工作,以及事必躬亲的诸葛亮,还有海瑞做顺天巡抚的时候,所接案件也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些工作狂共同的特点就是一谈起工作就充满了热情,不论身体是否吃得消,完成工作都被视为是第一要务。
而印象中,作家的工作时间算是弹性比较大的,特别是名作家,即便有约稿在身,若是没有灵感写不出来,也可以向编辑说说情,延缓一些时间,不至于把自己逼得太紧,然而路遥却是一位因为自主工作写稿,直接把自己累死了的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
1、早晨从中午开始
这不是一句矫情的口号,而是作家路遥真实度过略带悲情的每一天,应编辑的约稿,路遥开始创作这部随笔,说是创作,其实是路遥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状态的一种迫切的回顾,因为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却选择对外保密到底。
他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中的笔,冥冥之中他也觉察到自己似乎到了回顾的时候,于是这份随笔他写的格外的认真,以至于将厚厚的稿件交到编辑手里的时候,编辑都为这份随笔的厚度大为意外。
①婚姻生活却是冷馒头
人们对于路遥的评价有一点就是功利性很强,路遥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也许这是一个从最贫苦的陕北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生存下来最强烈的支持,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路遥早就死在了入不敷出的家庭里,死在了干活累死人的农田里,死在特殊时期的“批斗”里。
社会的残酷让路遥有着超越常人的求生欲,不止是生存那么简单,还是一种更高级的“求好欲”,从文革的原罪中走出来的路遥,开始进入文学的世界,并将此作为自己奋斗终生的目标和信仰。
路遥十分喜欢柳青《创业史》中的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为了信仰可以牺牲一切,而林达,就是这个悲催的牺牲者。
在路遥对自己创作生活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却体察出这种生活中不平衡的一面,林达以极强的忍耐力在生活的现实中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每天早晨路遥睡到中午,起来林达已经带着孩子出门,送孩子去上学自己再去上班,忙得过来的时候就给路遥热一份早餐在锅里,没时间的话,就顾不上路遥了。晚上回家直到睡觉也是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路遥常常从下午直接创作到凌晨。
有时候,路遥还会出门采风,直接消失一整段时间,两人多通过一些零零散散的信件沟通。
结了婚的路遥,伙食质量并没有变好,有时候反而更差了,因为婚后他将自己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写作上,晚上熬夜看书和写作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与路遥曾经同事过一段时间的袁银波回忆到:“他生活最能凑合。常常五分钱的咸菜能吃几顿,一小碟油花生能吃几天,吃烤焦的干馒头几乎伴随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写作生涯。我极少见他按时吃早饭。因为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一觉爬起来都是9点到10点了,这阵子谁能给你准备好现现成成的早饭呢?可他并不是不吃,这个时候他那早在夜里就在炉子里的红苕或者搁在炉盖上面的焦干的馒头,便是他的一顿美餐。”
颠倒的作息和极其不规律的饮食,给路遥的身体造成了最直接的伤害,周围人包括林达也曾经劝说过,但是对于一个固执的作家,没有人能阻止他自己走向毁灭。
林达付出一切换来的婚姻生活却是这样貌合神离,难怪直到路遥最后躺在病床上也还是坚决的要跟他离婚,这份感情已经伤到不能再伤了。
对于路遥来说变成冷馒头的婚姻,对林达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水中月,镜中花呢?
②四次直面死亡
在路遥的人生中,死亡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话题。
第一次是小时候一次差点夭折的经历,那时候在缺医少药的陕北农村,婴幼儿的死亡率居高不下,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回忆道:
“第一次好像在三岁左右,我发高烧现在看起来应是到了四十度。我年轻而无知的父母亲不可能去看医生,而叫来邻居一个‘著名’的巫婆。在那个年龄,我不可能对整个事件留下完整的记忆。我只记得曾有一只由光线构成的五颜六色的大公鸡,在我们家土窑洞的墙壁上跑来跑去,后来便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感到向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跌落。令人惊奇的是,当时就梦到这是去死——我肯定,当时这样想过,并且理解了什么是死。”
路遥的第二次死亡体验发生在上山砍柴的时候: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时,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烧,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山水窖。”
第三次是因为写作,一个冬天的晚上,路遥像往常一样伏在桌前写作,第二天天亮醒来时却觉得头晕得厉害,想爬起来但全身都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也喊不出声来,路遥奋力的爬到门口,却晕了过去,最后被人救起来,才发现是室内的烟囱铁锈堵了炉子。
最后一次,就是路遥经历的真实的死亡,最折磨人的慢性病,拉长了路遥死亡的曲线,这是非常残忍的现实,但是这一次,路遥再也无法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们他的死亡感受了。
死亡对于路遥来说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临近,在他人生的场景中,经历的那些天灾人祸,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死亡绝对是可以引发深层思考的经历,因为这种濒死的感受是体悟生命真谛的快速通道。
2、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
9岁的时候路遥被父亲“骗”到90华里外延川的养父家,“出清涧”成为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这是路遥的第一次远行,也是他一生记忆的痛点。
年10月,已经生命垂危的路遥,仍旧清晰的回忆起30多年前的那一幕往事:
“我小时把罪受尽了。九岁那年,因我家穷,弟妹又多,父亲便把我领到延川的伯父家。我和我父亲走到清涧城时,正是早晨,那时我早就饿了,父亲便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油茶,我抓住碗头也没抬就喝光了,再抬头看父亲,我父亲还站在我眼前。于是,我就对父亲说:‘爸,你咋不喝?’我父亲说:‘我不想喝。’其实,并不是父亲不想喝。我知道父亲的口袋里再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唉……”
说到这里,躺在病床上的路遥伤心的伸手擦了一下眼泪。
“痛”在路遥的小说中是根暗藏的针尖,会时时戳的人皮肤一紧。
《人生》像是一座大山,路遥在帮助弟弟王天乐改变命运,跳出农门的过程中,不仅是兄弟俩携手翻越人生的大山,也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完成了一座大山的翻越。
最后,在甘泉县招待所完成了《人生》的最后创作,十三万字的作品,路遥只花了二十多天就完稿了,于是,高加林来了,刘巧珍来了,德顺老汉来了,黄亚萍来了……
《人生》最终荣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而彼时的路遥还通过弟弟王天乐帮忙才筹措到了去北京领奖的路费。
《人生》走红后,路遥心底隐隐有种感觉,这不应该是他的巅峰,在他的心里,似乎还有什么没有呐喊出来,还有一些人物等待着要从他的笔下冲出来,他想要完成一部人生中最长的作品。
他不愿躺在成绩簿上生活,他意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的生命也将终结”。
路遥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他和弟弟王天乐在陈家山煤矿,开始了新作品的准备工作,两人将写作背景一一梳理,设计每一个人物的形象,给每一个人取名字,于是《平凡的世界》从陕西的土窑洞里开始了。
路遥开始跟时间赛跑,用命来赌自己能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创作,每时每刻,他想的都是一个作家对作品的思考,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身体上是否能够再次承受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即便是去榆林求医,也是为了能有更长的时间写完这部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作品,而不是为了单纯的给自己续命。
他不怕死,他只怕来不及,这一切,在他决定隐瞒自己病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结局。就像他的小说世界一样,与自己的人生交织在一起,相互催促,相互慰藉。
体会过人生的艰辛,才能有一刻突然理解到平凡的意义。
3、苦涩的人生
①不想留下“半个作品”
在身体不好的时候,路遥常常想起曹雪芹,他有一股强烈的愿望生发出来,他不想像这位作家一样,留下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在他看来,写不完作品是身为一个作家最大的遗憾。
为了尽可能的延长自己的写作生命,路遥在榆林找了一个老中医调理身子,竟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于是路遥干脆把自己的创作场地搬到了榆林,一方面便于安静的写作,另一方面便于身体的调养。
可惜这位老中医,在隔了几年之后去世了,路遥一面加紧创作,加重了工作强度,一方面更加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在最后的创作时光里身体每况愈下。
有时候,写完一天下来,连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的力气都没有,深夜上楼时,需要手扶着栏杆,还要在每一拐角处歇一歇,才能走回家……
在《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稿的时候,路遥竟然累的吐了一口血!
若是没有一定要写完的信念支撑着他,我想路遥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的。
②关于“面子”的固执
路遥是一个极度爱面子的人,作家李小巴曾经回忆过一件关于路遥的趣事,有一次李小巴因为工作关系与路遥同住一个房间,却在脱衣服睡觉的时候,发现路遥先把被子盖在身上,然后再把裤子脱掉拉出来,后来才知道他没有内裤,没有短裤头。
李小巴很体贴的当做没有看见,大概是早就察觉到了路遥那颗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
婚姻中也有路遥不能丢掉的面子,那就是林达的离婚要求,在路遥的传统思想中,离婚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要不是最后自己实在不行了,他也不会再病床上为林达的离婚协议签字。
而在所有因为面子而变得严重的事件里,生病直到死亡才是最令人不解的,其实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时路遥死守的病情秘密大概是乙肝,路遥的母亲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路遥的兄弟姐妹中也有死于此病的,在那个年代,得了乙肝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路遥那么要面子,自然是不会说,也不会去就医的,因为以他的名气,医院就医很有可能会被曝光出来,到时候就更是脸上无光了,于是在前期的治疗中,路遥几乎都是找的“野路子”,这极大的延误了病情的医治,以至于拖到最后肝硬化腹水的严重后果。
于是,为了这虚无的面子,路遥最终还是丢了性命。
陕北人把出生叫“落草”,把死亡叫“上山”。
厚夫曾说:“落草意味着这个新生命与随风而飘的草木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适当的土壤条件下又发生出一颗新草芽而已。”
路遥的出生就是这样,草木式的生命给予了路遥顽强、坚韧不拔的品格。
医院的日子里,一向坚强的路遥却在弟弟王天笑来看他的时候,两人抱头痛哭,一个是应为“即将离开”,一个是因为“就要失去”。
路遥最终还是“上山”了,和他最钟爱的黄土地紧密的联结在一起,永远不用再分离。
写在最后:
每次看路遥的文字,在我的眼前都会闪现出一个不要命的写作者的悲剧形象,如果他不那么爱面子,如果他能分心照顾一下妻子林达的感受,也许他还能再写好多年,也许我们还能多听几场他的现场讲座,可是没有这样的也许,所有的宿命与这个特定的人结合在一起,他的生命就是那样如流星一般,快速的划过夜空,燃烧着自己就为了璀璨那一刻。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紧紧握着王天笑的手大喊:九娃,快救救我,快救救我!然而那时已经迟了,王天笑摸着路遥的肚子,感觉不对,肚子里全是血!于是,这个才华横溢,为文学奉献一生的男人在极度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意愿中死掉了。
我不能忘怀掉路遥最后一刻的场景,因此我总是会不自觉带着苦涩的心情去读他,从《山花》到《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从高加林到孙少平,从林达到路远……在每一个细节里收集路遥的影子,希望这种存在能长久一点,更长久一点。